2008-01-09

關於愛情03--秋天的味道

秋天在我生命中,是一年之中充滿魅力的時刻,涼涼的空氣,淡淡的憂愁,像一片淺藍色的汪洋,平靜的吸吐著生命的潮汐…

這篇文章中的女生的名字中有一個字代表了秋天。

和她認識了三年,但我們不算真正交往,因為彼此從來沒有單獨約會過,然而卻留下許多往來的書信。每一封信中承載的思念,都帶著無限的感動和想像,就是這無形的力量,讓我的創作留下了一生難以超越的巔峰,並打開了一扇我原本不知道的門。

1983年,我剛考完公立高中聯考,原本預估至少有第五志願--板中。但放榜的當天,我居然連車尾都沒吊上,我很不服氣地去查成績,才發現總分40分的作文只拿到了8分,換算成滿分100來看,我只得20分。中文程度的問題一直到我上了世新,依舊沒改善,國文老師每次都會公佈三篇很好的作文和三篇很爛的作文,毫無疑問,我永遠是後面那三名之一,老師甚至叫我過去,語重心長的說:「你的文字有很大的障礙,顛三倒四,前後完全不通順。」也因此老師還懷疑我是不是有些語言的障礙。當時,我只覺得心中有好多話想說,可是我卻完全無法用文字去表達出來…

直到上了專科三年級,在一個夏日上午,我偶然在校園中見到了秋(化名),不知什麼原因,全身像一股電流通過般,讓我從腳底麻到心底,我出神地望著她和周圍同學談笑的神韻,還有捲捲半長的頭髮、親切甜美的笑容……

以前年少不更事,總以為是自己對她一見鍾情,現在生命歷練多了,才發現在這初見的感情中,原來藏有好多層次,她給我一種非常熟悉親切的感覺,像朝夕與共的親人般自然,那是我後來認識的女孩中都不曾出現過的感覺。現在我慢慢明白了,很多說不出口的感覺,都可能是前世的生命記憶…

自那天遇見秋之後,就時常在校園間見到她的身影,有時她迎面走來,有時她在人群之中,每次遇見,內心都會有很多的悸動,為了釋放這股情緒,我做了一件這輩子第一次做的事:我買了一個藍色筆記本,強迫自己每天寫500字心情筆記,要把心底的感覺真實紀錄下來,由於當時我的文字能力極差,常詞不達意,常常花一個晚上還完成不了一篇。為了爭取時間,我開始和那日記本形影不離,一有感覺就拿出來寫,無論怎麼忙,始終沒間斷過,它成了我和自己溝通的重要窗口。

當時每個星期六上午,秋的教室就在我們隔壁,下課時都會在走廊上遇見她,我始終默默站在門口看著她走過,時間一久,她似乎也慢慢有感覺,每到這個時刻她也會很固定的出現,有時寒流來襲,下課全班同學都窩在教室睡覺,走廊上只有我一人,還是會見到她獨自低著頭從我身旁走過。

當時,每個星期六的無言約會,成了我生命中最期待的時刻。回家時總會有寫不完的感觸,當時我仍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清楚她對我的想法,日記本裡是用「不知名的廣乙女孩」來描述她。幾個月後的某一天開始,她卻不再出現了,一連兩個星期六都不見她的蹤跡,當時心中浮現千萬種揣測,最後實在熬不過心中的焦慮,我決定去探聽她的名字和電話。

拿著她班上男生給我的電話,在惶恐中,我用發抖的手撥通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女生聲音:「你是誰,為什麼有我的電話。」在她逼問下,我一慌之下找了一個全世界最爛的理由,我說:「我覺得妳外型很好,想找你當模特兒拍照…」她聽後不置可否,只希望我星期六到她班上再談。掛上電話,我像洩氣的氣球般無力,不知道該不該去,也不知道若她拒絕後該如何再維繫下去。

星期六上午,我鼓足勇氣到她班門口找人,幫我傳話的是我國小同學,他好奇的問我找秋幹嘛?當時我吞吞吐吐說不出個半字,突然間見她從教室裡緩緩往外走,她笑笑的說:「就是妳打給我的嗎?」緊張加上手足無措下,我再度提起邀她拍照的事,她依然沒有正面答應我,只是好奇的問了我的名字,在斷斷續續的應答中,我向她要了她家的地址,說要寫信給她。就是這個地址給了我一條路。

沒過多久,學校放暑假,為了賺錢買昂貴的攝影鏡頭,我到東勢姑丈的瓦斯爐工廠去當工人,從生產線上的作業員幹起,偶而要出貨時還兼搬運工。記得第一次抱瓦斯爐放進一台四十呎的貨櫃時,我在裡面跑了許久才到盡頭,當時真的覺得要堆滿整個貨櫃可說是天方夜譚。每天下午五點放工時,回途路上我總愛坐在大甲溪畔,吹著傍晚的涼風,看夕陽餘暉慢慢染紅溪水,想著念著不知秋現在如何,直到天色漸暗,才偎著田埂旁昏暗的路燈回到外公家,那段時光是我生命中最愜意的日子……

有一天,我突然想寫信給她,把我這每天見到的景物描述給她聽,但坐在桌前怎樣都起不了頭,我翻著身旁所有的小說,逐一挑出我覺得好的句子,試圖去組合出一封信,只見信紙一張張被我柔掉,從黑夜到白天,我坐在書桌前超過二十個小時,最後才勉強寫完一封信……幸好之前我還有寫日記的習慣,否則是永遠不會有那封信了。

沒多久,竟就收到秋的回信,她工整娟秀的字體、美麗的詞彙和敘述,處處都突顯我和她的程度有極大的落差,為了能和她持續對話,我在看完溪畔夜景後,就開始到書店去買書,不管小說,散文還是詩,只要能讓我感動的書我就買回家看,一方面看別人怎麼用字,一方面增進自己的文學程度。就在那時,我深深愛上了鄉土文學,也培養了我日後提筆寫信的動力。

當時我對報導攝影瘋狂沉迷,常背著相機走入鄉間,拍下這片土地上許許多多的人,老人、小孩、農夫、工人……我用相機介入許多人的生活,但獨對秋的感情,總是深埋心底。因為埋得深,心底的熱情特別容易昇華,也因此,那時的我特別容易感動,見到一些在艱辛中熱情生活的人時,總會無來由地感動到熱淚盈眶。那時我也常聽李壽全的歌,常想著秋,心裡暗地念著歌詞:「我要帶妳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看看。」

一年多來,常和秋在學校碰面,她總會給我一個很燦爛的笑容,也持續和她保持的通信,然而卻沒單獨出去過,不是我沒約,而是她始終沒答應過,透過書信我們從陌生漸漸熟悉,從生活細節談到對生命的價值及對未來的嚮往……每次收到她信,我都會仔細放在日記本中,過兩天才開。我喜歡享受那延長的喜悅……

每年聖誕節,我都會精心製作一張卡片,上面附一張我想念她時拍下的畫面,配上一些短文寄給她。我都會在聖誕節前幾天寄出,因為平安夜當天我通常都會身在某個窮鄉僻壤的深山中。有一年,我人在宜蘭的四季部落,天空中突然飄起孩童報佳音的聖樂,我望著滿天輝煌的星空,向著她的方向高舉起手上的啤酒,祝她聖誕快樂,然後愉快地小酌起來。

之後,幾次在校園中見到她背影,總是欲言又止的徘徊,我離不開想像的世界走入現實。有一天午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她和幾個同學拿著書包快步的從旁跑過,我遲疑了十秒,拿著我手上的傘向她的方向追去,哪知校門口一片混亂,在慌亂的人海中我找不到她的蹤影,回途時我收起手上的傘,兀自地走入大雨之中,回到教室我從頭濕到腳,但內心卻是愉悅的,因為我和她承受著同時落下的雨水……

沒多久,我們畢業了,畢業典禮那天我邀她拍照,那是我和她之間唯一的一張相片,後來我到淡水閉關去寫我的小說,接著就入伍了,彼此之間通信變少了,後來僅剩下一年一次的耶誕卡。有一次她回信說,隨著時間的消逝,彼此的感覺也會日漸變淡,如果彼此間只是刻意聯絡,不如就讓它停在過去吧。當下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之後就沒再寫過一封信給她了。

幾年後路上巧遇她的同學,她告訴我為何不約秋,我說當年我常約,可是她從來沒答應過,她才告訴我:秋當時有男朋友,所以絕不會和我出來,但她現在恢復單身了,她叫我快去約秋,說完她就留給我秋的電話。回家後我看了紙條發呆好久,幾度拿起電話又放下,最後居然將手上紙條點火燒了,雖然沒和秋交往過,但是就是因為她,開啟了我的文字能力,也因為有她,給了我熱情,讓我留下了往後自己也難以超越的影像,更因為她,讓我留下三百多篇寫滿她身影的日記,她在我心目中已成了生命中珍貴的回憶。我選擇永遠保存它的完整。

前幾年,聽朋友描述,秋現在已是一間知名高商的主任。巧的是,前幾個月某天晚上,我路過她學校附近時,見到她手牽一個小男孩過馬路,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身影依舊熟悉,我確定那就是她。二十幾年過去了,她甜美依舊,一段情感的深刻與否,不是在朝朝暮暮相處,而是留在心底的痕跡。此時衷心地感謝,她的存在,燃起了我年輕生命的光芒,此時只想拿一瓶啤酒,站在家樓上露台上,眺望山谷間,對著我們年輕的記憶,一飲而盡……
攝影‧文字/陳建仲

山居的日子02—留一面呼吸天地的大窗

沒有想過會離開木柵的家,那個房子符合我的一切標準,當時我的思考邏輯與大部分人相同;交通要便利,環境要單純,學區要好,生活機能要強,最好還要有view…我自認那會是永遠的家,誰知不過兩年時間,卻因人生道路的轉折,不得不將它賣掉。這時我才領悟到,房屋和人一樣,都是緣份決定了與它相處的時間。

與房子相遇全是緣份


離開木柵,初見新店山上這間房子時,它並沒有要賣,而且當地的價格遠遠超過我所能負擔。當時我在雨中看了它許久,心想要是有能力買下它該有多好。誰知道在兩個月後有一天,陪哥哥前往租房子時,突然看見它要出售,趕忙向仲介詢價,在仲介不斷與屋主斡旋協調價格下,最後居然只超過我預算十萬。更巧的是,原本待售的木柵房子,兩個月來無人問津,就在我簽約新店房子前三天意外售出。老實說那間房子若是早一點或晚一點賣掉,我想我今天都不會住在新店這間房子裡;這使我更堅信,不光是人在選房子,房子也在挑主人。

這是一間雙併三層的房屋,連院子算起來約有80坪的使用空間,前屋主把房子當投資置產用,所以完工四年無人居住,屋內全無裝潢,院中雜草及膝,再加上它邊間的位置看起來更顯荒涼。我算一下只有50萬的裝潢預算,在從事室內設計的哥哥建議下,決定不更動所有建築本體及室內隔間,只將原本較小的客廳落地窗敲掉改大,讓戶外的風景完全納入室內,再將地面冰冷的磁磚鋪上平價的夾板,做幾面天花吊板藏燈具,再重上油漆即可。

因此在室內空間的部分,除保留浴室和廚房的磁磚,其餘一樓客廳和三樓起居室,由於面積過大,全部改鋪較廉價的夾板,再請木工將夾板染成胡桃木色;二樓的臥室、工作間及樓梯間,則使用辦公室用的米色地毯,讓屋子看起來更溫暖;又考量到牆面連披土和油漆就要十幾萬元,為節省預算,直接用顆粒效果的滾漆來處理,不但增加了牆面的可看性,也掩蓋了原本牆面的不平整。一切修整,約3個星期就完工了。

戶外空間一派自然


整個房子的重整重心,反而是在那片荒蕪不堪的院子。施工之初,真可謂「大興土木」,三種泥水重機具,包括推土機、吊車、灌漿車全都派上用場,由於我非常喜歡到戶外休憩,所以不但植入草皮,還大量使用鐵杉木來做戶外平台及欄杆。更為了使晚上的家在黑暗中有輕鬆優雅氣氛,還在院子四周埋入約10盞投射燈,就這樣,院子花掉20萬元的預算,總算大功告成。不過,後來我左看右看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又親自跑一趟石材場,買了些青石,來增添家中的人文質感,後來越鋪越多,索性連玄關也鋪上青石,這下才覺得滿意了。算一算先後大約扛了1千5百多公斤的石頭呢!

打開家門就能感受萬物情緒

獨自住在這裡已經一年多了,住在一個有天有地的房子一直是我的夢想。當然這裡有不便之處,但我自問自己,生活真的需要那麼方便嗎?快速到達公司?快速買到東西?還是快速赴朋友的邀約呢?快速的距離讓我無法從群體中抽離。然而在這裡,我把家當成心靈沉澱的場域,無論在客廳、臥室、還是在院中的椅子上,我都可以接觸到自然萬物最細膩的變化。以前在都市中不曾察覺到,原來太陽、月亮、星星、風、雨和雲都有那麼豐富的情緒;就連土地、樹木、昆蟲、鳥獸都是毫不掩瑜的呈現他們旺盛的生命力。每每開車走在那條蜿蜒的回家山路時,總會提醒自己,這是一個轉換時空的走廊,種種紅塵凡務都要留在山下,打開家門後,我又變成自然萬物的一份子…

2007-10-15

03攝影的源頭:鏡裡鏡外,兩個世界


初次拿起人生第一台相機,透過觀景窗望出去,我面臨一個嚴重的問題,我不知道該如何操作,也不到該拍些什麼?於是我就去舊書店找一本簡易的攝影入門書籍,開始自我摸索,遇到無法克服的障礙時,就向加入攝影社的同學請教,慢慢的從基本的光圈快門開始學起……

剛開始拍照,我和所有的初學者一樣,從風景開始下手,找了幾個同學去淡水、東北角海岸、陽明山,拍山海、花草,和一些光線拖曳的夜景。初次見到自己拍的照片時,還不知道天有多高,覺得自己拍的很不錯,復仇心的催眠讓我覺得自己已強過攝影社那些人太多了。

終於讓我等到一個機會,攝影社主辦了一個年度的真善美攝影比賽,幾乎全體社員都會參賽,連班上一些新手也都躍躍欲試,我很自信的挑出19張幻燈片去參賽,一般人不過拿出五六張就算多了,結果揭曉,我是所有認識的參賽者中唯一全軍覆沒的人,同學至少都有佳作或入選的名次,比賽證明了我是最差的,當時難過的不知如何是好,差一點我就要放下手中的相機,發誓永遠不再拍照了。

後來,我歸咎是器材不夠好,才造成這樣的結果,但母親能拿錢給我買相機已經是勉強了,實在不敢再向母親開口要錢買鏡頭了。於是我利用暑假到新竹阿姨的工廠當工人,從作業員、跟車小弟、搬貨工人做起,一點一滴累積我的器材本錢。終於在兩個月後我買到了一顆135mm的中望遠鏡頭。

第一次接起來想試鏡頭效果就到家附近走走,後來在光復南路上的違章建築鐵路旁(目前已成為一片平坦的停車場)拍了一對我很熟悉的母女,媽媽是瘋子,女兒是智障,媽媽撿了一斷菜販丟棄的甘蔗給女兒吃,拍完後不以為意的前行了二十公尺,一幕景象讓我整個人怔住……我看見剛登陸台灣的麥當勞前,排了長長的人龍,在當時一顆漢堡的價格可是天價。我轉頭看那對揀甘蔗的母女,心想為何短短幾步路的距離,我卻看見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回家後我像出了一場麻疹般,衝擊、震驚、問號不斷向我襲來……原來這世界還躲藏了這麼多的疾苦,當時心中就暗地起誓,今後不再拍任何風花雪月的東西,我要用鏡頭拍這土地上真實生活的人們,當時正逢人間雜誌創刊,每每噙著淚讀完每一篇報導時,總有一股無法言喻的力量衝撞我內心,剎那間,我撇開了愛情,忘記了忌妒和復仇,相機成了我介入別人生活的工具…

專科幾年下來,我總共走過不下一百多個小鄉鎮,拍了兩百多捲底片,洗了上千張照片,當然也因此翹了數不清的課,我總覺得我的老師不在學校裡,是我在旅途中所遇到熱情生活的人們。畢業前,我又參加了一次攝影社辦的真善美攝影比賽,這次我得到了金牌,十個佳作獎中我得了七張,照理說我如願的向別人證明了一些事,應該可以一吐怨氣,但我卻絲毫不感到興奮,我只是急迫的想和別人分享在這封閉的校園外,有太多大家不知道美麗的人與事。

從一段負氣的妒忌開始,我拿了二十幾年的相機,幾乎很少拍風景,卻拍了數不清的名人、政要、作家、藝術家、藝人……還有太多叫不出名字的普通人,回想起這個源頭,愛情早已飄渺無痕,卻留給我一生與影像相隨相行的烙印。



02攝影的源頭:我的第一台單眼相機

一年級因太多科不及格,差點被爸爸休學送軍校,所以二年級決定要開始收心,班上有位很愛出風頭的曾姓同學,目前是知名的綜藝節目主持人,他非常愛追女同學,而且很博愛,見一個追一個,後來贏得一個阿狗的美名,有男同學問他,到底有誰你不追你說清楚好了,曾同學很認真思考這問題後回答:老師。

只要他看上眼的女生,他就會去和女生旁邊的同學換位置,有一次他看上我旁邊的女同學,很自然地他就大辣辣坐在我位子上,然後強迫我去坐他的位置,不坐還好,一坐就出事了。他原本座位旁的女生相貌居然有些神似我國中時的偶像~松田聖子,我一見就像觸電式的愛上她了。當時這應該算是人生第一次比較具像的愛戀吧,時常我會故意不帶課本和她共用一本,上課時一直望著她的臉,連上什麼課都記不得了,有一次還被英文老師發現,大聲喝斥我說,課文寫在書上,不在那女同學的臉上,當時真是無地自容。

少男的愛戀是非常可怕的,一發不可收拾,像場不會間斷的驟雨,整日都活在朝思暮想中,完全沒能力壓抑自己思緒,她去搭公車時,我也傻傻的跟著她搭,哪怕是不順路也甘願多花一倍的時間來轉車,可悲的是,女孩知道我喜歡她,但我始終不敢表達,當時說交往似乎太遙遠,能每日見到她已心滿意足,然而我卻始終不知道女孩對我的感覺是什麼……

半年後,女孩加入了攝影社,她在教室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時常經過活動中心看見她和社團的學長說說笑笑,當時看在心底非常難過,我開始對這社團很反感,裡面社員成雙成對,從不見他們拿出什麼作品,只是彼此互相追逐,以攝影為手段行交往的目的,在我心中他們不是什麼攝影社,而只是男女連誼社。

後來有同班同學陸續加入攝影社,我抵死都不願加入,並心中暗自起誓,非要讓他們對我刮目相看不可,於是回家央求母親買台單眼像機給我,當時正逢父親事業失敗,家中經濟陷入困頓之際,母親想我既然念印刷攝影,相機應是不可避免的工具,於是她就偷偷拿出省吃檢用的私房錢,花了一萬多元買了一台Canon A-1單眼相機給我,現在想來有些心酸,在家境最困難時向母親伸手要錢,只是為了滿足我心中的忌妒…

音響誤我前半生

在我13歲國二時,第一次在鄰居家聽到音響發出的聲音後,整個人就像著魔一般,深深愛上這總會發出近乎真實人聲的儀器,往後近三十年的時間,我幾乎無時無刻都在追尋心中那座完美的音樂殿堂,它花了我大部份的青春,散盡了我數不清的金錢,也切割了大部份與家人相處的時光…

前年,我算了一下我用過的喇叭,共有四十五對,擴大機五十八台,CD唱機二十二台,LP唱機六部,及近百條線…如果說我目前的器材總值是八十萬,那我換機白白折掉的錢鐵定破百萬,在這其中可怕的並非是金錢的損失,而是被撩撥起來無止盡的貪婪。

每當換過機器後的第一首樂曲響起,我聽到幾可亂真的演奏,及栩栩如生的演唱,我不只一次含著激動的淚光入眠,心底不斷告訴自己這是我聽過最完美的音響了,然而激昂幾天之後,心魔又讓我開始懷疑起是否有更完美的聲音?只要換機念頭一起,就是墜入地獄的開始,會立即將書架上近百本的音響雜誌重新讀一遍,儘管之前已翻過不下數十次數百次,我還是會開始熬夜在網路上搜尋器材評論至清晨,第二天醒來完全無心工作,黑著眼圈,腦中不斷盤旋的是下一台機器的人選。但是音響首重在搭配,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一項小小器材的改變,就會令味道面目全非,造成全面性的崩解,就這樣,我一次次將自己辛苦到達的高峰全部剷平,然後再從空地開始砌磚,最可悲的是一棟樓蓋了數十載還未竣工,我居然還樂此不疲。

音響世界像一個小武林,有太多寶刀、名劍存在。我想就算我窮盡一生的時光也聽不盡所有名器,終日庸碌尋覓,搬進搬出,充其量也只算是一名機奴而已。前兩年我漸漸體悟出了一個道理,一山還有一山高,我不想再浪費有限的時間來建造心中的空中閣樓了。也因此,目前的音響器材有些已多年未動了,聲音已不再是我目地的考量,我只留有價值的經典器材,它們在音響時代中,都有著承先啟後的歷史地位,雖未必是顯盡榮華的天價品,但卻都有人的熱情與夢想在其中。

音響誤了我前半生。如果我拿調整音響的態度來拼事業,目前應該也是一方產業之霸,如果我拿研究音響的時間來做學問,我想教授級應是最起碼的,如果我拿對音響的執著來參悟人性,那我應已至無欲而剛之境,歡喜自在的品酌著美麗的生命之歌。

01攝影的源頭

攝影正式走入我生命中是在1983年,算一算攝影在我生命中已24年了,在這其中我以攝影當成職業轉眼間也要邁入第十七個年頭了,十七就像是我生平擁有第一台單眼相機的年紀。

很多朋友都以為我當初會接觸攝影,一定是被什麼大師作品感動,或是有什麼動人的起發過程,才會讓我日後以攝影為職志,一拿就是數十載而且毫無悔意…..我努力的去回想那個源頭,才發現原來這一切是那樣開始的,這使我想起電影蝴蝶效應的開場對白「東太平洋的一隻蝴蝶振翅,會造成西太平洋的颱風」

1982年是我念世新印刷攝影科的第一年,那時剛從嚴謹的國中升上來念五專,我對這環境的改變剛開始非常不適應,同學們牛鬼蛇神遍佈,有人終日不見蹤影,有人整天在睡覺,更有同學穿拖鞋咬著檳榔進教室,課堂上更有男女在打情罵俏,當然更不用提那些穿著超寬喇叭褲和緊的不能再緊的訂做窄裙男女,放眼所及對一位仍保有國中情節的少年而言,這一切像場荒謬劇……

到了一年級下學期,生活開始出現劇烈變化,我認識了幾個熱愛搖滾樂的同學,我們時常一放學就留連在中華商場的佳佳唱片,或是光華商場地下舊書街的唱片行,瘋狂追著billbord上熱門的翻版唱片買…在當時國內對國外熱門音樂的資訊非常貧乏,根本沒有什麼MTV,時常聽了許久的歌,連主唱長什麼樣也一頭霧市面只有一本余光音樂雜誌可看,但我愛的一些搖滾團體如REO,Journer,styx,police,Def lapard上面的報導很少,在求知若渴的心情下,我跑到忠孝東路上的永漢書局去翻一些進口的日文音樂雜誌,一睹心儀樂團的相貌,漸漸的在家聽音響已不能滿足我們對搖滾樂的痴狂,開始大家到海國樂器去報名,準備開始組一個樂團,我選擇的樂器是bass,教我的是一位外型酷似Bon Jovi的老師,每次看他忘我的彈指撥玄,就令我更想快些學成,可以登台開唱…

後來我們覺得光練團還不夠猛,外型也得大改造才行,當時從雜誌看到樂手常戴一隻雷彭黑色膠框的墨鏡,走遍西門町各眼鏡行都沒發現此款眼鏡,好不容易找到一隻類似的但卻是一隻紅框眼鏡,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咬緊牙買下,匆忙拿到眼鏡行去配鏡片,哪隻當時市面根本沒墨鏡這種鏡片,只有漸層的鏡片,後來我是將一塊鏡片重複染兩次色才接近我心目中的黑度,記得拿貨時老闆還很困惑的問我是否要從事特殊工作要用的。

我到中華路直接拿著英國歌手David Bowie的照片給老闆看,照他身上穿的幫我做一套,就著樣我穿著一套奶油黃的短上衣和打折的燈籠褲配紅墨鏡走在校園中,有時甚至只套一件大學服外套裡面是打赤膊的在課堂上閒晃。比起我之前詫異的那些人,我是更離譜百倍,真不知為何短短一年不到,我從一位和女生說話都會害羞的少年,變成一個搖滾怪咖,大概是壓抑已久的情緒一下失去了柵欄,立即如排山倒海般湧出。

2007-09-30

04-風中的花辦

1987~

這是一段封藏許久的回憶,原本我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沒想到卻歷歷在目。

開幕的小說

1987年暑假,我剛從世新畢業,同學們陸續先後入伍了,但我卻遲遲不將畢業證書交到兵役處,因為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尚未完成,半年前在山地部落拍照時,我聽到一個非常動人的雛妓故事,當時就下定決心要把它紀錄下來,我知道此刻不提筆寫下,這個故事就會永遠的葬在心中。於是我搬到哥哥的淡大宿舍去住,開始日以繼夜的奮筆疾書,在寫的時候內心的煎熬與痛苦實在是太大,那兩個月大概是我這一生哭最密集的時刻。時常夜半三更,走不出故事人物的情緒時,就獨自一人走到渡船頭望海發呆,放空了一些思緒後又回到窄小的房間,繼續提筆。每天都在和時間競賽般,兵役最晚只能拖三個月。

九月初,我終於提前完成了人生第一篇十萬字長篇小說「枯雲」。整個人精疲力竭暴瘦一圈,後來將小說拿給一些未畢業的同學閱讀,其中外型草莽的阿國看後表示,讀後他心裡非常激動與感動。某天在一場同學間聚會中,酒過三巡後有人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去過華西街娼寮嗎?」
「我逛過很多次,但卻從來沒進去過。」我說

這個答案引起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評:沒親自去體驗作品怎會有生命……就這樣大家將口袋中的錢掏出,決定湊錢送我一個入伍前的禮物。

第一次紅燈夜

我們一行人來到華西街口,寒意從腳底竄起,在窄小的巷道中,整條刺目的紅燈光,店內女孩們穿著暴露死命的叫喚拖住過往的男人,透過店家的鐵欄杆我看見上百隻舞動的手,男人們川流擠滿整條巷道,此景像好像一個超現實的舞台……我和同學一連繞了三次,差點被小姐們活活撕裂,耗到清晨四點,大家都累癱了,我卻仍無法下定決心,在周遭的鼓譟聲中,我突然看見一位娟秀白皙的女生偷偷在門後望著我們,當時不知哪來的膽識,心想就是她吧!我走到店家門口,握著那女生的手,她嚇了一跳,回神後勾住我往店後暗黑的長廊走去……

一進門才發現,房間小到只有一張雙人床的大小,一盞台燈,滿屋的腥味攙著脂粉味,我不安坐在濕黏的床單上,女孩從門外端了一個臉盆進來。

「需要保險套嗎?」她輕聲問著
「妳進來,我什麼也不要!」我看著她的臉說
她狐疑的慢慢把門關上,壓低聲問著:
「那你要幹嘛?」
「只想和你聊一聊。」
「你真的什麼都不要做?」
「真的!」

只見她把床頭的檯燈扭亮,在暈黃光線之中我才看清楚她的臉,她有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清秀的鵝蛋臉,茂密齊肩的短髮,消瘦的身體,臉上施著薄粉,是一位很秀氣漂亮的女生,只是神情間有一些些憔悴。

她坐到我身旁,開始慢慢和她聊起來,她好奇的問了我前來的動機,我就把在部落聽到的感人故事告訴她,並剛寫成一本關於她們女孩的小說,只見她蹙著眉很認真的聽著我說,在言談間也知道她今年17歲了,是來自新竹的泰雅族人,店家給她取了小雨(化名)的名字。我訝異的問:

「那你不是15歲國中沒畢業就進來了?」
「在這都是這樣啊,你剛剛進來時有看見外面椅子上坐了一個害羞的小女生嗎?她才12歲國小畢業而已,是我們隔壁村的孩子,昨天才剛來,店家在等人出高價買她的處女夜。」

沒多久15分鐘就到了,我拿出朋友湊給我的四百元塞進她手心,走出房門時她小聲問著:

「你還會來嗎?」
「一定會!」我堅定的說

只見小雨將錢交到櫃檯,檯後一位胖女人交一張牌子給她,小雨微笑的揮揮手,臨行前我看見了坐在牆腳的小女孩,她累的弓著背睡著了。

釘上十字架的身體

離開華西街後,心情很低沉,像有塊巨石壓住,在那裡我看見了人性最貪婪與醜陋的一面,但卻又在小雨的臉上看見稚氣的純真。在開始動筆寫小說之前我就收集了大量有關私娼寮的資料與報導,那時才了解很多人誤解一輩子的事……人口販子在資訊不透明的深山部落中,專門鎖定12~16歲的少女,利用地方仕紳博取她們父母的信任,假藉幫助少女介紹高薪的工作將她們騙離部落,然後再用暴力逼迫她們打電話向父母報平安,當少女家人很高興收下一筆幾十萬所謂的預發工資時,他們仍不知女兒已經正式被賣了,許多父母事後知道實情都難過的痛不欲生。但面對這龐大的共犯結構,他們也只能無助暗自飲淚。人口販子將女孩以高價賣給如華西街內的私娼寮,賣身時間約三年,而娼院收下女孩後,會將初夜以高價出售,若遇到有些發育遲緩的孩子,就像飼料雞般打荷爾蒙針強迫發育,讓接客的時間提前發生。

在娼寮內15分鐘算一節,一節收嫖客四百元,若超出時間則加節,少女每節只能分10元並拿一隻牌,她們每天要繳回30支牌給店家,若拿不出來,就拖到地下室內施刑,輕則夾指頭餵蟑螂,重則脫光衣服拳打腳踢,有些少女受不了疼痛逃亡,抓回來會被打得遍體鱗傷,如逃亡超過兩次以上就判死刑,時常報載發現一些淡水河畔傷痕累累的無名女屍,很多都是來自私娼寮。而女孩為了生存,每天要從下午三點站到清晨五點,拼死命的拉客,甚至月事來了都要在陰道深處塞棉花止血,繼續接客,感染腹膜炎時邊接客邊痛的掉淚……這些事在華西街的每天夜晚持續上演著。

看見天使

沒多久我收到入伍兵單,在當兵的前一晚我又去了華西街找小雨,她看到我時,非常驚訝握緊我的手,雀躍的說:

「我已為你不會再來了。」

我把即將入伍的事告訴她,為了這可能很長時間的分離,我拿出親友們給我當兵的零用金,買下她這一夜(娼寮規定過午夜兩點後客人可花八節錢買下少女一整夜,女孩們私下稱這晚為平安夜)。再度相逢後我們像個老友般開心,我談起對華西街生態的認知,她非常驚訝我所了解的細節,還一度懷疑我是不是臥底警察,因為店家是嚴格禁止她們對任何人提及的,所以無論外人對她們如何誤解,貪錢、縱慾、骯髒、無恥……所有的委屈也只能往肚裡吞。或許小雨開始明白我能體會她們的心情,才慢慢透露出內心的話。

「剛進來前半年每晚睡前都在哭,店內的姐姐不忍心,常抱著我睡覺,有時她們會抱在一起哭唱著故鄉的歌。現在兩年了,沒有淚了。」
「為什麼呢?」我好奇的問著。
她低著頭說:「有一種痛比身體的痛還痛,她摸著自己的心,這裡痛!」

接著她就說出一年前的一段戀情,當時有位士官長常來找她,對她非常呵護,日久兩人發生感情了,士官長開始兼副業想多賺錢贖她,日積月累下士官日漸憔悴,小玫看在心底很難過,另一方面也覺得自己的出身會讓士官長日後抬不起頭,於是就開始故意冷落他,並表示對他的感情只是應付一般嫖客而已,士官長之後傷心的離開了,從此再也不曾出現了。小雨說到此時紅了眼框,哽咽的說:

「那是我第一次想自殺,雖然我才17歲,可是我自己知道不能去愛上別人……」

當時我把她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久久無語,空氣間只剩她低弱的啜泣聲。

没一會小雨就睡著了,今晚是她難得的平安夜,看得出來她今天放鬆了旋緊很久的心,我仔細端詳躺在身旁的她,覺得她是那麼甜美寧靜,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但一想起無窮無盡的男人壓在她身上發洩,再看著她嬌弱的身軀,實在無法想像她承受了多大的折磨。清晨五點,我將一疊紙筆,我偷偷塞到她棉被裡,上面寫著:

「當兵期間我會託朋友拿信給你,你也要寫信給我,我一定會再回來看妳的。」

出了華西街,天空漸漸翻白,我趕忙回家收拾好行李,趕搭上十點松山車站那班入伍專車,沿途上我像失魂的肉軀,想著幾小時前小雨的話……在17歲最美麗的年紀中,無法愛戀的心情。

到了成功領後,開始無天無地的體力折磨,只能把精神依靠親友的書信上,我寫了一封信給阿國請他幫我拿給小雨。一次探親日,阿國和幾個同學來軍中看我,他交給我一張折的很方整的紙,他說:「這是花八百元才拿到的,先花四百元送信,一星期後再花四百元取信,你放心,我可沒和她怎樣。」攤開小雨寫給我的信,她的字有些扭曲,夾雜一些別字,大致內容如下:

小仲,很高興認識你,感覺出來你是真正關心我的,我原本以為男生全都是一樣,但遇到你之後我才發現並不是我想的那樣,覺得自己很幸運,好想念你,希望能很快看見你,在這我一切已習慣,不要擔心我,你朋友也是個好人,安心當兵,如果你短時間無法回來,我明年期滿就自由了,我一定會去部隊看你,千萬要保重……小雨

拿到小雨的信,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動,它是來自社會最底層的角落,途中經過友情的加溫,如今停留在我手上,像一顆光亮的水晶般純淨。我將小雨的信仔細放入皮夾內,後來在部隊中無論再如何辛苦的操練,我都不再覺得苦了,因為這和小雨所承受的一切比起來,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對小雨的思念也與日俱增,那開始困惑自己對她的心態,是憐憫,關心,疼惜,亦或愛情。我想已難以釐清了。

留在手心裡的名字

終於熬過了兩個月的新訓,在抽籤分發部隊前,所有人放三天探親假,我一回到台北家中匆匆將行李放下後就前往華西街,在店門口我左看右看就是不見小雨的蹤跡,深怕她轉到別處去了,向店內小姐詢問才知道她目前有客人,因為她長得美,所以客人始終是源源不絕,我守候在門口,煙一隻接一隻抽,並盯著每一個店內出來的嫖客,想看清他們的嘴臉,只見各式各樣的人皆有,有刁著煙的青少年,滿口檳榔的兄弟,油頭粉面的中年人,還有滿腦腸肥的老頭。

那是一個很非常複雜的心情,是一個充滿怨妒而痛心的等待。大約45分鐘後,我終於看見小雨了,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一些,眼角的淚開開始噪動,當她看見我時吃驚的大叫了一聲,笑得好燦爛卻也好苦澀,才剛踏入房內她就將我抱入懷中好久好久,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彼此像一對歷經風霜的苦命鴛鴦。

她笑起來甜美依舊,一直傻傻望著我,摸著我的大光頭說:
「你這樣看起來年紀好小好可愛,能不能給我一張你的照片,很擔心有一天你不再來了,怕會忘記你的樣子。」
接著就拿出藏在床墊下的兩封信給我:「我有聽你的話寫信給你,但你朋友沒來無法給你。」

這一夜,覺得小雨的眼神看起來特別溫柔,我將兩個月部隊微薄的薪俸全拿出來又買了她今晚平安,我們躺在一起談了許多她童年的往事,知道她因家境清寒只念到國小四年級,就去幫父親種香菇貼補家用,父親很疼愛她但卻很早逝,當我問起他為何會被賣在這裡時,她始終不願意說出這段過往,只說:

「不能怪媽媽,她也不知道會這樣……」

我從包包中拿出一台偷帶進來的迷你相機要拍下她的樣子,放在身上,這舉動被娼寮發現的話,下場至少斷手斷腳。她見我拿起相機,趕忙拿出鏡子仔細把頭髮梳整齊,並開心的笑著:

「只能留著自己看,不能拿給別人看喔。」
「那妳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名嗎?我想在照片背面寫下你真正的名字。」
她惶恐的看著我說:「這真的不能說,被知道了我會非常慘的,沒騙你啦!」


此刻空氣沉靜了數十秒,她突然拉起我的手掌,用指尖在我的掌心寫下她的名字,並將食指放在我嘴上,叫我千萬別念出來。

北風的話


我帶著小雨的照片回到部隊,抽完分發部隊的籤後,選擇了未來一年多的命運,當夜聽到有許多弟兄棉被裡哭泣。隔天我們像風中的蒲公英開始各飛東西,我被帶到北部的步兵師,才剛報到就被命令上一台的卡車,車子穿過一大片遼闊的農村,最後停在一個無人的草原旁,帶隊官領著我和兩個同梯新兵穿過一段比人還高的荒煙漫草,最後出現在眼前是一棟斑剝老舊的小營房,它後是居然是整片的蔚藍大海。我來到只有十個人的部隊,戊守在台灣的邊境。

在海邊服役的日子很愜意,每天除了站兩班衛兵外其餘時間很自由,弟兄們像家人一樣,一起吃飯洗澡,一起聊天看電視,一起呼呼大睡……因為是新兵所以會排到站半夜的衛兵,那時我才知道,白天的海洋美麗如畫,夜晚卻是非常令人驚愕的,一望無繼的神秘黑水下,翻攪著懾人的能量,不斷發出陣陣巨吼。我愛在站衛兵時帶一個口琴,胡亂吹些旋律,並思念遠方的小雨,有時順著強勁的海風,會朝著她的位置大喊,我知道此刻她一定仍未眠,希望能聽見風帶去的呼喚。

10元的狀元糕

在海邊每個月都可以有三天休假,也都會在那時去看小雨,因為在部隊都沒花費,所以薪俸多半都可買下一夜,但小雨開始會制止我,她說我當兵沒什麼錢,能見一面已經很開心了,時間長短沒關係,不要浪費那麼多錢。彼此間的感情隨著每個月固定時間的見面,有些像萌芽中的小情侶。因為知道她國小就失學了,所以會帶一些如孤星淚的書去給她,並教她一些較艱澀的地方,也希望她看完後將書傳給其他姊妹,她們還太年輕有太多的路要走,千萬別對這世界失望。有時我們會愉快地談起未來,並承諾要在她期滿自由後,帶她到各地去走走,看看這裡之外的美好的事物。

認識小雨以來,始終都沒和她發生過關係,因為如果那樣做了,我只不過是一個對她比較好的嫖客而已,小雨自己也曾說過,雖然她每天要裸體面對很多男人,但就是沒辦法在我面前脫衣,因為她會覺得害羞。隨著去的次數越來越多,慢慢的發現,在華西街也有越來越多的女孩知道我。有時還沒走到她們店門口,就聽到有女孩叫著,他來了他來了!有一次在店門口等小雨時,正好有賣狀元糕的經過,有個女孩還送了一個來給我吃,看著手上一個10元的狀元糕,想到這是她們被一個男人發洩後的所得,真的很不捨去吃。

曾經在小雨房內遇到警察臨檢,全部的少女都跑去躲,我也和姊妹們擠在屋頂水塔旁,大家像逃犯般狼狽,但卻心裡卻很開心。有一次有人敲門,開門後見到一個濃妝的女孩,她手上拿一罐啤酒說:

「我知道你們在聊天,來,我敬你!」

還有幾次,我要離開時,被女孩們熱情拉住一起擠在娼寮後窄小的廚房吃油飯。後來小雨說,她把我帶的書拿去給大家看,也和姊妹說了許多我的事,姊妹們都覺得世上還是有關心她們的人。

平靜的離別

從夏天到冬天,我們持續見面了半年,已算不清去過幾次華西街,有一天我摸到她肩上一個疤,問她發生什麼事,她才說:

「有個客人辦完事後,突然拿起桌上的檯燈用力朝我肩膀打下,我當場痛的縮著大哭,問他為什麼要打我,那個人突然下跪說,他想來這裡發洩,但身上沒有錢,所以想把我敲昏後逃走,他一直說對不起,懇求我不要告訴店家,否則他會被打死,後來我就拿出自己的錢,幫他拿到櫃檯去繳。」

我聽了之後很心疼,難過的是幫不上忙,那400元可是她面對40個男人的代價,小雨雖然活在這惡劣的泥沼中,卻難得有一顆體貼良善的心地。

隨著她賣身期限的到來,卻發現她開始憂心忡忡,很少見她以前那甜美的笑容,只是靜靜的躺在我身旁。有一次她緩緩的說:

「我以前說出來後要去部隊看你,能不能反悔?」
「為什麼?」我說
「因為還是不要讓你朋友知道有我這樣的朋友,他們會看不起你的…」聽完她的話後,我想那個士官長的事,想起她說過:「像我這樣的女生是沒有條件去愛人的…」

當下我雖然盡全力去解釋,希望她放下心中的罣礙,但我知道她沒有聽進去。

最後一次去華西街是在她期滿前兩星期,那次是我們唯一一次的吵架,他告訴我因為快出去了,想回家鄉開個小店賣衣服,所以私娼店老闆希望她再待半年,每一節可以讓她拿一半,這樣就可以有幾十萬的本錢開店,所以……還沒聽她說完我當場就非常生氣說:

「之前妳是被迫的,沒有人會怪你,但之後妳是自願的,沒有人會同情妳!」「可是我都在這裡三年了,有差這半年嗎?媽媽常向我要錢,我又沒一技 之長,以後日子該怎麼辦!」她焦慮的說。
「當然有差,至少我知道是不一樣,妳可以去學些技術?或是我來幫你想想辦法!」


只見她低頭不語……突然間我們的房門被用力推開了,老闆娘驚訝的看見我們倆衣冠整齊的座在床上,立即關上門並用泰雅語大聲怒罵,只見小雨慌張的用母語回應。小雨接下來看著我說:

「你已經被她注意了很久,她知道我們的事,你不要再來了,會有危險的,兩個星期很快就到了,我出去時會找你的。」

我匆匆寫下部隊和家中的電話交給她,叫她出來時千萬要找我,臨行前,走在那條熟悉的黑暗走廊上,聽見小雨在後面輕聲的說:

「無論怎樣,我永遠都會記得你的。」

離去時我有個預感,她似乎不會再找我了。

思念的厚度

回到部隊想著小雨的話,或許我太自私了,沒有在她的立場思考過這個問題,而我人又被困在部隊中,也完全幫不上她忙,只會一味的指責她。十幾天後的晚上,在部隊中突然接到小雨打來的電話,說她兩天前已經離開華西街了,目前在山上的家中,這星期四她會來台北一趟,想約我見面,請我再等她的電話。我非常興奮的允諾,心想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台北一趟,這將是我們第一次在華西街外見面,可以毫無拘束的談天說地。

星期四當天,我的心情無法平撫,像隻螞蟻般,在家來回不停走動,焦急等著小雨的電話,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始終沒再接到她打來的電話,而我卻無助不知道她住哪裡和她家的電話,臨睡前腦中胡亂想了很多事,會不會她出了什麼事了,或是突然將我的電話遺失了,難道她又回去華西街了嗎?怕我生氣不敢打來……當夜我幾乎難以成眠。星期五一整天都在家中等電話,結果依然一樣,她像失蹤似的無消無息,或許我都猜錯了,也許她只想要一個全新的人生,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一切重頭開始吧!

之後一年多過去了,也再沒有小雨的任何消息,也刻意的讓自己去淡忘這件事,小雨無消息之後半年後,我開始談戀愛,她是我多年的筆友,幾年下來她總是在默默關心我,也是對我了解最多的朋友,或許是小雨事件的傷太深,讓我慢慢將感情投射到她身上。退伍前部隊撤守海防出去行軍,只留下我們幾個老兵留守,某天夜晚我喝了許多酒,聽到大家正在談論,哪家娼寮少女多美多辣時,我突然大聲吆喝,叫大家安靜,把娼寮種種續奴販娼的行徑,及女孩們的血淚心酸說出,也娓娓道出藏在我心中一年多,我和小雨之間的深刻的往事……當晚我好思念小雨,只想知道她現在過的好嗎。

看見日出

第二天早上,有一個弟兄跑來找我,他幾乎每星期都要去嫖妓,他說昨夜聽了我的故事後很感動但也很深感罪惡,他並發誓以後不會再去了,想要贖罪請我幫他。我問:

「你要我怎麼幫你?」
「幫你找到小雨。」他說。
當場我傻了一下,回答:「不可能啦,已經失去聯絡一年多了。」
「你昨天提到她的故鄉,我對那裡很熟,去問問看,搞不好有線索。」


聽完弟兄的話,我整個人愣住了,不停的想:

「可能嗎?」

拿到退伍令的第二天,我們約在車站碰面,他騎了一台速克達機車,我們兩人就一路往竹東的山裡騎去,沿路上風光明媚,但內心卻很忐忑,擔心如果真的見到小雨該說什麼,會不會她已經有新的生活,並不希望被人打擾。約一個半小時後我們來到一個山腰部落,他說:

「到了!這就是你說的地方。」

下車後,我問部落中耕作的老人,念出小雨曾寫在我掌心的名字,一連幾個都沒聽過,後來我們來到一個小小派出所前,又走進去詢問,一個年輕的警員一聽到她名字就說:

「他是我的表姊啊,前面巷口第二家就是她家了。」

沒想到真的給我們找到了,我懷著惶恐的心,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的向前走著。

走進警員所指的屋內,我看見到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

「有事嗎?」她有些警戒的問。
我講出小雨的名字:「我想找她,不知她在嗎?」
婦人開始全身打量我們一番說:「你們是誰,找她幹什麼?」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很久沒見到她了,想來探望她一下」我說。
「我是她媽媽,你在台北哪裡認識她的?多久以前認識的?」

我感受到她的敵意,但回答不出她的問題,只是一直解釋:

「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小雨真的是朋友…」
「她已經不住在這裡了,你們以後不要來了。」她開始想趕我們走。

正當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時,屋內突然出現了一個約二十出頭的年輕的女生,她手中抱了一個嬰兒,和婦人用泰雅語談了一下,然後客氣的請我們進去,笑笑的對我說:

「你好,我是小雨的大嫂,我看過你的照片,也知道你是誰。」
「請問小雨現在在哪裡,過得好嗎?」我焦急的問。
她逗了一下懷中的嬰兒,喃喃的說:「她現在在新竹的一家美容院工作,妳放心,那工作很正常,而且她也已經嫁人了,她老公很疼她,對她非常好。」


聽完她的話後,我將懸在胸中的一口氣長長嘆出,像突然放下肩上一個陳年的重擔,我追問著:

「那…哪裡可以找到她,我想見她一面!」
那女生突然皺起眉頭,為難的說:「我真的不能說她在哪,有些事已經過去了,她也許不想再提起。」
她停頓了幾秒又說:「不過,我會告訴小雨你來過了,她知道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的話似乎讓我明白了一些事,我說:

「沒關係,只要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也就夠了。」
「你放心,她真的沒有再做了,現在一切都很平順。」


就在我們起身要道別時,她將嬰兒捧到我眼前。

「要不要抱一下,這是小雨兩個月大的孩子。」

我驚訝的將孩子輕輕抱起,貼著他的肌膚,感受著他暖暖的體溫,看著他黑溜溜的大眼珠時,想起小雨甜美善良的臉龐,想起她那艱辛而苦難的年輕生命,我輕輕搖著嬰兒說:

「媽媽很辛苦,長大要一定要聽話,要孝順媽媽喔!

鎖上記憶

離開了小雨的故鄉,夕陽將眼前染成一片金黃,看著周圍飛馳的花草樹木,就像回到消逝的那段時光,哀愁中帶著甜蜜,我決定要把我對小雨的記憶,永遠的鎖在心中,也許哪年、哪天我們會在某路口的轉角相遇,我告訴自己,要像個陌生人般,微笑地擦肩而過,華西街的一切,宛如她前世的總總,今世的小雨,是一個堅強而幸福的媽媽。

感謝富國、方岳、志銘、恭統、建仁……由於你們在當年的熱情和幫助,溫暖了許許多多的人心。